当前位置:首页 > 背影

《背影》背后的真实故事

上一章

→ 下一章

1917年某天,学校放假,朱自清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他是个聪明努力的孩子,18岁便考上了北京大学预科,19岁进入哲学系,如果生在和平年代,这样优秀的青年,应该前途一片大好。

然而在动荡时代,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前途。何况,大家处在危机之中,他的小家也不安生。

朱自清还没到家门口,便听见远处传来女人的呵斥声:“真有你的!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呢,原来在外面又有人了啊?”

又尖又细的声音中满是鄙夷和讥讽,听得人心情烦躁。

朱自清赶忙以最快速度回了家,看到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和门口站着的穿旗袍的女人,几乎立刻明白了发生什么事。

正在指指点点、撒泼骂街的女人是潘姨太太,许是父亲许久未归家,潘姨太太觉得不对劲,来扬州“查岗”,这一查不要紧,查出来了父亲居然又新娶了一房。

朱鸿钧面露烦躁:“男人纳妾天经地义,你休要管”。

朱自清听不下去了,虽然他对潘姨太太也没什么好感,但是对父亲纳妾的行为更加厌烦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纳妾就是错的!”

朱鸿钧怎么也没想到,一贯温顺听话的儿子,居然能说出这种话。一气之下,他抄了东西要去打人。

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是个读书人,1901年赴某小镇上任,三年后,移居扬州城,最后在徐州榷运局——民国初期官方所设掌管盐专卖专运的机构,出任局长。

一个文人不讲道理,反而要去打人。这让朱自清不再对父亲有任何的期待。

在动荡时代,读书人应成为中流砥柱,去解放被压迫的民众们的思想。然而朱鸿钧却是儒学熏陶下的读书人,满脑子的封建思想,对待子女给予厚望,又管束太重。

这样的大家长,自己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。

包括教育孩子,包括对待妻子。所以哪怕潘姨太太从家里闹到了他的工作地点榷运局,朱鸿钧也没有改变他爱答不理的态度,叫潘姨太太哪来的回哪去。安安生生待着,不要出来丢人现眼。

朱自清听了此事,只觉得父亲不知羞耻。

都什么时代了,纳妾这样的陋习早该被摒弃。父亲怎还能当做这都是理所应当的,都是“一个男人的权利”呢?

没过多久,关于朱鸿钧纳妾的事情,流言四起,闹得榷运局人尽皆知。一来二去,这丑闻传到了上面的耳朵里。很快,通知下来,朱鸿钧正式卸任榷运局局长。

朱鸿钧因为纳妾,一夜之间没了工作。朱自清深以为耻,觉得他是罪有应得。然而真的看到父亲悲愤怅然的面容时,朱自清的心情却又有点摇摆不定,没法做到真正的痛快。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,心里总归还残留着可怜和同情。

然而骨子里迂腐的朱鸿钧,从不会反思自己的行为。朱自清叫他再找一份工作,朱鸿钧不予理睬,而是在家赋闲。

朱鸿钧觉得朱自清不该干涉自己的生活。对于朱自清口中的“自由、开放、众生平等”,是弃之如敝履,甚至觉得是数典忘祖,老祖宗留下来的“父为子纲”才是真理。

朱鸿钧这样的轻视和妄自尊大,与朱自清面对父亲时隐隐的怯懦和不满,造成了父子之间一次又一次的矛盾。

实际上,朱鸿钧这样的父亲并不少见。时至今日,我们还是能从很多父母身上看到他的影子。

随着社会的发展,思想的进步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加崇尚自由和开放,很难顺应老一辈人的观念,放在读过书的家庭,这种情况更甚。

朱鸿钧式家长,认为儿子是父亲的依附,妻子是丈夫的依附,以“统领者”的地位去审视家庭成员,当然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。

朱鸿钧对朱自清如此压迫,对其他孩子也是如此。

比如朱自清之弟,朱物华。若不是朱自清的支持,他也将会是朱鸿钧那些“封建思想”的牺牲品。

1919年,朱物华中学毕业,他同时报考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上海交通大学,都被录取。朱鸿钧主张进师范,早毕业挣钱养家。但他的兴趣在理工科,想进交通大学深造。

正在这个关键时刻,大哥朱自清站了出来,他认为兴趣是学习的推动力,况且考上交通大学也不容易,表示愿意节缩开支,支持弟弟上学。就这样,朱物华进入交通大学电机系。大学期间,他也始终保持好的成绩。

跟朱鸿钧不同的是,朱自清是位专情忠诚的人。

他与第一任妻子武钟谦,两人是同年生的,19岁时成婚,转年便有了大儿子朱迈先,小名阿九。

19岁的武钟谦本是家中的掌上明珠,平日里爱说爱笑,朱自清也最喜欢她这一点。

但朱家家境日渐衰落,朱鸿钧没有工作,就像没有了底气,脾气更加暴躁。武钟谦无意地笑或说话,便会招来无端的白眼,甚至是恶语相向。

这也使得武钟谦越来越沉默寡言,逐渐忧郁。

朱自清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起初对父亲的不满甚至要升级到怨恨的地步,觉得朱鸿钧看他不顺眼也就罢了,怎能对钟谦这样?

他发誓要赶紧学成,能够自力更生,好带妻子逃脱困境。

朱鸿钧卸任没多久,冬天,他的母亲,也就是朱自清的祖母去世了。

朱自清从北京回徐州,与父亲一同从徐州回扬州奔丧,借钱办完丧事,朱自清准备返校,朱鸿钧去南京谋职,二人一路同行去火车站,散文《背影》便是取材于此。

朱自清在南京逗留一日,转天须渡江去浦口,乘车北上。朱鸿钧本来是诸事缠身,不准备送他,朱自清本也没寄什么希望,他们关系不和,生活中很少有什么温情。

但这一次,朱鸿钧却转了性,对朱自清十分关心,嘱咐各种细节。

朱自清嫌他“迂”,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,又不是没去过北京,朱鸿钧展现的“父爱”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虚伪。

而后便上演了散文中最经典的一幕——翻月台,买橘子。

朱自清望着父亲买橘子的背影,忽然察觉那个看起来乖戾蛮横的父亲,竟已如此苍老,甚至摇摇欲坠,他一瞬间忘却了父亲的不好,从心底里萌生出了眷恋之情,不自觉落下泪来。

生活中总有几件小事能够打动人心,或许是一碗清粥,或许是一袋橘子,虽然不够抚平多年来的伤痛,但可以稍微舒缓一下剑拔弩张的氛围。

但现实生活远没有文艺作品那么美好。

三年过去,朱自清提前大学毕业,去往杭州教书,转年参加了文学研究会。他有了养家糊口的能力,每个月都会给父亲钱。

朱鸿钧以前大手大脚惯了,这些年虽然也找了新的职位,但远不及当时做榷运局局长的薪资多,挣得赶不上花的,无计可施之下,这个不称职的父亲,惦记起了朱自清的工资。

朱迈先一天一天地长大,朱自清看着儿子,表面上觉得欢喜,但内心却有忧虑,孩子大了,吃得多了,还要上学。朱家全靠朱自清教书挣来的微薄工资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寄给朱鸿钧的钱自然少了点。

朱鸿钧察觉到钱财变少,自然不满,他想起自己跟朱自清任职的学校校长有些交情,于是利用私交,让学校把朱自清每个月的工资全交到自己的手上!

得知此事的朱自清心中愤懑,第一时间去找父亲对峙。

而朱鸿钧却不以为然:“你是我儿,我生你养你,也到了该你回报的时刻”。

朱鸿钧这样的父母觉得:“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,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,何况我还把你养到这么大,莫说给钱了,事事都应该对我们言听计从。”

可朱自清是被“自由民主”两种精神熏陶长大的青年,哪忍得了父亲这样“封建”的思想。

何况他刚对父亲有所改观,没想到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,朱自清又气愤又伤心。他以为父亲老了,心态会有所变化,没想到还是冥顽不灵,端着大家长的做派,甚至做出那种事儿。朱自清再一次对父亲失望,想彻底离开他。

除了跟父亲的矛盾,促使朱自清想赶紧离开家的原因还有另一个,他的爱人,武钟谦。

为了不让丈夫担心,武钟谦忍耐着公公的挑剔,性格越发小心谨慎,甚至抑郁。曾经朱自清读书上学,鞭长莫及,但现在,他可以自食其力,如果不给父亲寄钱,教书的工资完全能够照顾好小家庭。

思考一番之后,朱自清告诉父亲,自己决定搬出去住,收拾东西时,与他大吵一架。

朱鸿钧的说辞还是老一套,无非是自诩一家之主,拿养育之恩来压制他。朱自清听得耳朵生茧,没有过多的反驳,沉默地整理好物品。

父亲对“不孝子”的不满,儿子对“大家长”的不满,终于点燃了引线,让这个原本就不牢固的家庭,再一次被炸得分崩离析。

朱鸿钧的喋喋不休惹恼了朱自清。

从纳妾的丑闻,到武钟谦的性情转变,从朱鸿钧的赋闲,再到偷要工资,朱自清波澜不惊,把一桩桩,一件件的事情全都倾倒在父亲面前,连同生活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全都翻了出来,像做报告似的冷静地阐述着,朱鸿钧仍没有反思,执拗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。

有时候,琐屑的矛盾,才是导致亲情溃败的真正原因。

这次争吵,无人让步。

这件事代表了父子二人从此失和,这之后很少联系。1921年,朱自清把武钟谦接到杭州,一家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。

朱自清希望他能够把孩子们都教育好。但教育的方法,却还是深受朱鸿钧的影响。

朱自清在《散文》中有提到过,教育子女令他觉得“悚然”。

朱迈先小时候特别爱哭,又怕生人。所以每逢家里常来客人,朱迈先便嚎哭不止。朱自清觉着丢人,有一次,将朱迈先骗出来打了一顿。

事后他十分懊恼,妻子也觉着寒心。此后朱自清便时时刻刻反思自己,尽力要做一位好的父亲。

朱迈先的生母武钟谦虽然早逝,但继母对他视如己出,朱迈先原先跟着朱鸿钧住过一段时间。朱自清去信,问朱迈先的情况。朱鸿钧答:“我没有耽误你,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”。

原文写道:“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,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?我不该忘记,父亲怎样对待我们来着!人性许真是二元的,我是这样地矛盾”。

看了父亲的回信,朱自清忽然意识到,原来自己时常因为父亲的不好,而忘记他的好。

诚然,父亲是一位典型的封建大家长,待自己和其他兄弟姊妹都很苛刻。而且他很思想陈旧,总对新时代推崇的新思想十分不屑。但同样的,父亲保证了他从小衣食无忧,也供自己上了大学,走了想走的道路。

很难想象得到,《背影》细腻的文字、浓厚的“父子之情”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不和睦的家庭。甚至连这“不和睦”都有着传承,然而这种不和睦,却十分真实。

列夫托尔斯泰有一句话: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。

纵观朱自清与朱鸿钧的关系,虽然父亲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,但思想上的绝对差异,从根本导致了父子关系的不和谐。

当朱鸿钧上了年纪意外染病时,朱自清特地赶到他身边,在床前伺候。看着父亲因病痛而辗转无眠,朱自清又隐隐约约想起了父亲曾经待他的一些细节。

少年时,有段时间流行废科举,办新学,朱自清十分感兴趣,兴致冲冲地想报名上学,却遭到了父亲的一口回绝,说那些都“不正经”“不入流”,甚至还特地送他去秀才那里学习古文。

朱自清虽然不满,但碍于父亲的威严,没有明说。许是父亲看出了自己的不情愿,最后还是勉强送他去了新式学堂。

父亲那样一个刻板的人,原想让他学八股,考秀才。但最后还是因为他的理想而放下自己的旧思想,送他进了新式学堂。

回忆往事,朱自清不禁觉得有些动容。他从小与父亲交流甚少,也许父亲对他的关切是体现在行动中,而不是言语上。就像那次翻月台,买橘子一样。

于是,他心中对父亲的印象,因为这些“感慨”又渐渐地有了光泽。

病愈后的朱鸿钧表面上对朱自清很冷漠,但实际上也以惦记孙子的名义,跟儿子频繁的书信往来。

是否是因为,他想起曾经对朱自清的苛责和压制,而感到后悔呢?

可能是,可能不是。

也许是年纪大了,时常感觉孤独寂寞,所以才重新拾起了这段父子亲情。也许是真的对儿子心怀愧疚,觉得曾经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过分。

面对父亲的关心,朱自清也没有尽数拒绝,他在《背影》里也表示过对父亲的爱大过恨,还是希望能够常常见面,毕竟是亲生父亲,总归是血浓于水。

上一章

目录

→ 下一章